作者简介：赵安胜，男，山东省滨州市惠民县人，1962年出生。自1982年高中毕业，任小学教师，今已退休。长期学习与研究红学，在《红楼梦学刊》、《红楼梦研究辑刊》等报刊发表小文数篇。现为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。

　　第三十七回写到，袭人猛然发现一件“缠丝白玛瑙碟子”不见了，便向正在一处做针黹的晴雯、秋纹、麝月等人发问。区区一件玛瑙碟子，哪里放在这些怡红姑娘心上？听到袭人询问，起初“你看我，我看你，都想不起来”；后来还亏得晴雯想起来了，是她用这个碟子给探春送荔枝去的，留在探春那里了。袭人闻言，随口说了一句微含怨责的话，埋怨为什么自家人送个荔枝，还非要用这件玛瑙器皿不可。要知道，这都是怡红姑娘日常的言来语去，没话找话，有一搭没一搭的；虽说是怨责，却也没有多少认真的意思；晴雯对于袭人之言的回复，也是轻轻泛泛，过来过去。

　　这一内容中的晴雯之言，在程甲本，却因遗漏几个关键字，而致文字错乱，表意不清。程甲本文字，是这样的：

　　袭人回至房中，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，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。因回头见晴雯、秋纹、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，袭人问道：“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里去了？”众人见问，你看我我看你，都想不起来。半日，晴雯笑道：“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，还没送来呢。”袭人道：“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，巴巴的拿这个去。”晴雯道：“我何尝不是这样说，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。我送去，三姑娘也见了说好看，连碟子放着，就没带来。……”

　　晴雯接着袭人的话头，先是说出“我何尝不是这样说”的话，分明是同意袭人的意思，“家常送东西”，不拘用一件什么器物都可以，何必非要用这一件玛瑙器呢？可是紧接着话锋一转，又说“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”。这又是为使用这件器物送荔枝而找理由和根据了。这一语之内，前后意思不仅不能贯通，甚至是前后大反转；这就造成晴雯的这番话语，错乱不清，表意混乱。

　　倘若世间只有程甲本，或程本的后世衍本，而无留存于世的诸脂抄本，可资核校；那么，对于程本这里的文字，或许也能够读出疑惑；但也只是疑惑而已；要想破解这一疑惑的成因，绝非易事。当然，也不是所有读者都能读出疑惑的。

　　袭人回至房中，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，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汤碗。因回头见晴雯、秋纹、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，袭人问道：“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去了？”众人见问，你看我我看你，都想不起来。半日，晴雯笑道：“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，还没送来呢。”袭人道：“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，巴巴的拿这个去。”晴雯道：“我何尝不也这样说。他说，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。我送去，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，叫连碟子放着，就没带来。……”

　　庚辰本文本中的“他说”二字，己卯、戚序、蒙府、舒序、列藏、梦稿诸脂抄本，皆同。而且，通常情况下，程甲本是与甲辰本相同的；然而，诸脂本的“他说”二字，甲辰本不但不缺，还多出一字，作“他偏说” 。

　　“他说”或“他偏说”，“他”字所指，当然是怡红院主人贾宝玉。在《红楼梦》的那一生活环境里，可不像我们现代社会的人们那样，张口“他” ，闭口“你”的。这个“他”字，作为怡红女儿，对怡红主人的指代称呼，可是很不一般的字眼儿。围绕这个字，这里的众人没少做文章，我们也都曾见识过其中的片段与剪影。这一次，这个“他”字，又出现在晴雯的口中；也幸亏是出现在晴雯口中，若是换了袭人、麝月等人口中说出，晴雯听了，还指不定又做出什么花样文章来呢。

　　原来，是宝玉“他”执意要用“缠丝白玛瑙碟子”给探春送去荔枝的。因为，在“他”看来，“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” ；更因为，宝玉的审美热情、审美潜能，往往要用于包括姐妹在内的女儿身上。

　　指派晴雯用这件器皿送荔枝的，是“他”碟子，即宝玉；送去之后，一句漫不经心的指令，“叫”把碟子留在她那里的，是三姑娘探春。

　　宝玉给探春送荔枝之事，在网格状结构的这一巨著中，竟还有与之关联、与之照应的内容。就在这第三十七回，开头写到，探春为发起诗社，命翠墨给宝玉送来花笺，内云：

　　妹探谨启二兄文几：前夕新霁，月色如洗，因惜清景难逢，未忍就卧，漏已三转，犹徘徊桐槛之下，竟为风露所欺，致获采薪之患。昨亲劳抚嘱，已复遣侍儿问切，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，抑何惠爱之深耶？……

　　这里的文字，不但对宝玉惠馈荔枝之举表示了谢意，而且对宝玉送荔枝的缘由也做了表露，使我们知道，宝玉之所以命晴雯给探春送荔枝，是因探春“前夕”偶感风寒，致患小恙，送此鲜荔，以为慰问。

　　不幸的是，曹氏原笔原文，在程甲本，多遭错漏，大受损伤。晴雯语中针对送荔枝之事的前面一个“他说”，后面一个“叫”，关键的几个字，在程甲本，给遗漏了。

　　对于脂程二系各本此处的异文，我们现在不好轻易确定，究竟多个脂本的“他说”，与甲辰一本的“他偏说”，哪一种是曹氏原笔或者说更合于曹氏原意；但我们完全可以肯定的是，程甲本没有这两三个字，这绝非曹氏原笔，绝对不合于曹氏原意。这定然是程甲本对于原脂本的重大错漏。

　　程甲本的衍流，多承袭了程甲本此处的错谬，如东观阁系列各本，藤花榭本。程乙本，可能是发觉了程甲本这里文字上的错漏不通，但未能全面而准确地把脉其病因；当然也就不可能予以有效的疗治。它是这样改的：

　　……晴雯道：“我也这么说，但只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。我送去，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，连碟子放著，就没带来。……”

　　据其文意，用这件玛瑙碟子给探春送荔枝，似乎是晴雯的决定了；似乎是晴雯在理智上也知道“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”，不必非用此碟不可；但感情上最终还是未能抵挡“那碟子配上鲜荔枝”的“好看”的诱惑，就毅然决然地顾此失彼了。很显然，这是与事实不符、与情理不合的。程甲本的错病，在程乙本上，并没有得到丝毫的疗治。

　　此节文字之内，将指称宝玉的“他说”抑或“他偏说”的遗漏，造成的损害之大，堪比千里溃堤；而后一处“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，叫连碟子放着”一句中的“叫”字的遗漏，损害程度要小一些，准此，可比之十里决口。庚辰本的“叫连碟子放着”一句中的“叫”， 己卯、戚序、蒙府、列藏、梦稿几本，皆同；舒序本独作“说”。诸抄本中，只有甲辰本缺少此字。看来这处较小的决口，非由程甲本自身所造成，它是因袭而来。又经程甲本的承递，而留存于其后的程本系统的诸多衍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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